酿几两荷风,温一壶月光。他负手立于窗前,身后的书稿凌落一地。耳边的蝉鸣鸟啼交织,终是归于沉寂,似是不曾存在过。他蓦地低眸,那大半辈子的离合悲欢,是否也只是轮回中的匆匆一瞥;那些念念不忘的过往,回头不过恍如云烟;那记忆中的如花笑靥,在红尘中渐渐渺远。
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
他凝望着浓墨般的夜色,痴痴地笑了。回身至书桌前,挥毫落笔,世出《浮生六记》。
沈复,号梅逸,字三白。他一生历经坎坷,创作了一部自传散文体小说《浮生六记》,流传至今。他的文笔清新率真,文章似一幅精致恣意的山水画,却又能在画中的任一角落发现农家生活的痕迹。私以为,沈复是一位略带稚气的文人,他近乎痴迷地追求美,好像初生的孩童,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纯粹。正因如此,才有了相传两百余年的《浮生六记》。
书中最让人着迷的,莫过于他与妻子陈芸共度的岁月。世人或有批判三白者,却少有人不爱芸娘。她娴熟美好,心地善良。不仅可将家中琐务整理得井井有条,也能与沈复畅谈诗词,对世间美好事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。我爱芸娘,多是因为她不时露出的小女儿的憨态与天真。她兴起时女扮男装与沈复共游庙会,情深时同沈复定下来生之约,更是大方为丈夫择妾,依照自己的审美尽心挑选。她是沈复的妻子,更是他不可多得的知音。这般灵动的女子,终是不被那个时代所认同。生活的困苦、父母的误解、严峻的病情,陈芸终是逃离不过时代的漩涡,匆匆逝去。她是古代历史中绝美的昙花,匆匆一现,芬芳长存。三白何等有幸,曾得芸娘作陪。
静室焚香,闲中雅趣。沈复是爱美的,在他笔下,一草一树都具有蓬勃的生命力,简单的事物经过他与妻子的稍一摆弄都充满灵性。沈复对天地万物自有一番感悟与理解,故时有物外之趣。尽管并不富足,夫妻二人依然可以将生活过得精致而优雅。想必在他们心中,万物都自有其妙处。
可过往那些栽花种草的闲适岁月一晃而过,坎坷困苦接踵而至。大家庭中的勾心斗角,父亲的粗暴果断,兄弟的落井下石……沈复是懦弱的,他被所谓孝道束缚着,面对父亲的误解不曾解释,兄弟的恶行未曾反抗,终是落魄到要舍弃一双儿女,到朋友家借住。可苍天并未停止对他的捉弄,嘉庆癸亥年三月三十日,芸娘的生命走到了尽头。直至最后一刻,她还执手欲言,却只能断续说出“来世”二字。来世?是啊,我们还有来世之约,可我们也曾约定过年迈时找一处幽静地方居住,布衣菜饭,可乐终身。今生之约尚不能赴,来世,我又如何寻你?沈复惨然大恸,从此,孤灯一盏,茕茕予立。
古代文人总有一份对“桃源”的追求,似那五柳先生的东篱菊香,林和靖的梅妻鹤子。他们无法面对现实的腐朽和黑暗,只能在污浊的世间为自己开辟一片净土。沈复也不例外。他一生长期做幕僚,奔走南北,历经沧桑。他也曾梦想与妻子过布衣菜饭,随意联吟的生活,可理想终是破灭。他有着自由灵动的灵魂,可却被无奈地禁锢在躯体中,在那样一个庞大的时代,他呼喊不了,也反抗不了。也曾埋怨过沈复的软弱无能,而后才明白,那都是因为他的敏感和纤弱。正是因为这份敏感,才出现他对美独特的感知,也正是因为这份纤弱,才有被压抑过后喷涌的泉思。
最后一笔落下,这一生好似也了无牵挂了。不知三白洗净毛笔后,可曾在虚空中看见芸娘的笑脸。
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
(指导老师 籍一璇)